能用诗歌表现出人情的至悲或至喜的，都是天才；而能在至悲和至喜之间的任一纬度起舞的，是天才中的天才。

而杜甫无疑属于后者。

唐代诗人里的天才有很多。

悲的天才，如写《遣悲怀》的元稹、写《卖炭翁》的白居易；喜的天才，如写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的李白、写《登科后》的孟郊。

倘若要争一个至悲或至喜，他们必是见仁见智，难分高下。除了他们的天才，还有个重要的原因：表现极端的情绪，往往只需要作者的一股“气”，“气”大了，则喜也大，悲也大。

但要将至悲和至喜之间的某一种情绪拿捏得精准细腻、入木三分，需要“才”；要拿捏悲喜之间全纬度的情绪，需要“大才”。

杜甫有大气，也有大才，故是天才中的天才。

若要体会杜甫的大气，可以去读《春望》的至悲、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的至喜；而要体会杜甫的大才，则非读《江南逢李龟年》不可。此诗诠释了大悲与大喜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忧郁，如叶上晨露，遍布大地，而融于初阳；是为怨而不怒、哀而不伤。

江南逢李龟年

岐王宅里寻常见，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
正是江南好风景，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这首小诗描述的，是一场重逢。

朋友的重逢。

遣词造句都十分平常，平常得连千年后的我们读起来，都明白这不过是一次寒暄。

啊，是你啊，上次见面还是在某某地方吧？得有好多年不见了。今天天气真不错，能在这碰上你真好。

多年不见的朋友，能聊的，似乎也就这点东西了。

但千年前这段平凡的对话下，却隐藏着金与玉、铁和血，以及如晨露般遍布大地的哀愁。

啊，是你啊

李龟年何许人也？玄宗初年著名的宫廷音乐家。唐书记载，李龟年善歌，吹筚篥、奏羯鼓，也长于作曲，与李彭年、李鹤年一起创作了《渭川曲》，令唐玄宗龙颜大悦。上行之，则下效之。王公贵人经常请兄弟三人去演唱，动辄赏赐千万。三人在东都洛阳建造的宅第，其规模甚至有过于公侯。

是个大人物。

但还要留意，能和大人物做朋友的，也绝对不会是小角色。杜甫年少时才华卓著，经常出入达官贵人门庭，以诗名动朝野，所谓“读书破万卷，下笔如有神”，所谓“甫昔少年日，早充观国宾”。因此，这两位朋友的重逢，并不是两个普通人再见面，更像是旧时代两颗新星的二次碰撞。

上次见面，还是在某某地方吧？

什么地方？不是学校、电影院、拉面馆。一个“岐王宅”，一个“崔九堂”。

岐王何许人也？唐玄宗的亲弟弟，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，名叫李范，唐书记载他好学爱才，雅善音律。

崔九呢？中书令崔湜的弟弟，出入禁中，颇得玄宗宠幸，也是一位响当当的红人。

因此上次见面，是在达官贵人家中，一个来应召演唱，另一个可能是奉命清谈。这样的邂逅，是平凡的，在王谢堂前，在青春正茂时，在开元盛世、天宝旧梦里。

这两句诗，表面上是在追溯两人的交往，其实一字一句，莫不是感念盛唐时的辉煌。因为新星，唯有在天幕中才闪亮。

今天天气真不错，遇见你真好

今天天气有什么不错的？是江南风景，落花时节。风景似乎挺好的。

但不要忘记，写作此诗时，已是公元770年，即唐大历五年。安史之乱已经结束，地方割据混战火如荼，元气大伤的唐王朝已无力回天。短短的一次呼吸之间，已经沧海桑田；故人的一句寒暄，依稀恍如隔世。

野史记载，此时李龟年流落江南，孤苦无依，偶遇良辰美景，则为人歌一阙天宝旧事，闻者莫不泣下。

杜甫呢？弃官入蜀后，历经嘉州、戎州、渝州、云安、岳阳，一叶孤舟，十年漂泊，半身风痹，衰朽不堪，仍念叨着“战血流依旧”、“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。

这样的两个人，又重逢了。他们会说些什么？唏嘘一下大唐的衰朽？同情一下彼此的遭遇？咒骂一下不长眼的老天？

然而，没有哭天抢地，没有热泪盈眶。他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，相互致意。就像陈奕迅唱的：“不再说从前，只是寒暄，和你说一句，只说一句，好久不见。”

我每次读这首诗，都要感叹杜甫对情绪的极致把控能力。他难道没有怀念吗？当然有，遇见故人，他首先想到的是“岐王宅”里那些流金岁月。他难道没有悲愤吗？此前写下的“野哭千家闻战伐，夷歌数处起渔樵”、“故乡门巷荆棘底，中原君臣豺虎边”，分明有他的一腔怨怼。

但面对老朋友时，一切的一切，他却忽然哽在了喉头，良久，才说出一句：“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

至悲和至喜之间，可能有一百的跨度。这首诗，没有到达两边的极端，只落在了一个中间偏悲的点。但这一点，落得有力而清晰，让我们看到了向两端延展的无限可能。千百年后，我们仍能感受到这种“怨而不怒、哀而不伤”的悸动。

写作此诗的当年冬天，杜甫躲避战乱，逃到耒阳，遇江水暴涨，只得停泊方田驿，断粮五天，后溘然长逝于舟中。

李龟年呢？在湘潭的一个小宴会上，他再次出席，唱了王维的《伊川歌》：“清风明月苦相思，荡子从戎十载余。征人去日殷勤嘱，归燕来时数附书。”但他最终也没能等来玄宗的“附书”。唱完这首歌后，他晕厥于地，四天后与世长辞。

回看《江南逢李龟年》，词浅而意深，语轻而情重，像是开元盛世袅袅不绝的片尾曲。